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□付朝旭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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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
那时正年少。乡下,悠悠青山中。
夏日午后。我赤着脊梁,肩搭毛巾,收获一把把青草。不远处,你和姐姐,在侍弄一株株棉花。
你们淹没在翠绿中。连绵的棉田里,彩色的衣服时隐时现。你头上飘扬的那方手帕总会告诉我哪个是你。
累了,我坐在地头,看红云落日。偶有凉风吹来,心里隐隐感到一种豪壮。
你们也坐在田边的柿树下,说着闲话。
你故作神秘地不时向这边瞟几眼,每一次都被我发现了。
我归去,肩扛月光。你们也回家了,欢笑声跟着我走出老远。
开学,我在路边翘首等车,猛地有人推我:
“给。”
是一个布兜,里面装着热腾腾的火烧馍。我来不及拒绝,你已经跑开。
到学校,我打开布包,看到一个笔记本,里面躺着一张10元钱……
这就是我们那个年代。青山下,小路旁,无言中……
二
万里远游,我归来。
走近村庄时,已是黄昏。
我看见那口井,看见井上取水的吊杆在摇晃,发出吱吱的响声。
从这里数第三个小屋就是父母的茅舍了。
我站在门外,双膝深陷在积雪里。我弯身向窗内看去。
母亲在暗淡的灯光下准备晚饭,她仍然披着那件黑色的纱巾。她老了,耸着削瘦的双肩,把简单的饭菜放在桌上——两碗红薯汤,一碗萝卜丝,几块黄面糕。
她站在桌旁若有所思,双手交叉放在胸前。
一会儿,大门“吱扭”一声响了,父亲推门进来。他当然也老了许多,胡须上好像撒了一层白粉。他跺跺靴子上的雪,咳嗽了两声,不慌不忙地解开围巾,脱下大衣,进屋了。
我忍不住,随着父亲走了进去……
你从家里跑过来,一双灰色的大眼睛闪闪发光,一双眉毛惊讶得挑了上去。你把自己编织的红色头巾拉到肩头,脸上泛着喜悦的红晕。你一走进来,小屋里一下子就充满了金色的光辉……
我真想吻你那明亮而温暖的头发。
我知道,也许别的地方还有漂亮的姑娘,但绝不会像你这样美。
这里的每一件物什,墙上的每一条砖缝,屋顶木头上的每一个疤结,我都熟悉得要命。这屋里舒适和亲切的气味,就是在死神面前也让我难以忘怀。
第二天早上,木柴燃烧的噼啪声惊醒了我。你和母亲在炉边忙活着。
院里的绳子上晾着我的袜子,门边放着刷干净的皮靴……
多好, 尘世的生活。
三
我在岭上耕田,父亲在山下锄禾。
你在屋后浇菜,引一脉清流绕家园。
母亲在村里,大槐树下,带着我们的宏儿嬉戏。
作别,你们送我到灞桥。桥边,柳丝万千条,怎能留得行人住?
我在辽西,我在雁门关。我在无定河,我在天山……
我归来。杜陵坡下,见一老妪,发如雪。深作一揖:“老姐,申洼村在哪里?”
“找申洼村干吗?”她头也不抬。
“你知道宏儿的妈妈吗?”
“你?”你抬起了头。
“你?”
“你!”
“你……”
我们抱头,大哭无声。你手指地堰:“咱们的宏儿。”但见一个土丘。
能托身在田园,福矣。
就在这里搭一间草屋,我日日独对残阳,横笛直吹塞上声。星月之下,鞭声和马嘶,和着你夜夜不息的纺花声,声声入梦……
那天,我们再没醒来。小屋轰然坍塌,恰成我们的坟头。春来,坟上野花摇曳,蝴蝶独飞。
终于能和我们的宏儿长相厮守,也无愧了世外的江山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