倦鸟归巢，东篱把酒，门前的空地洒水之后，暑气渐渐消减，能与西天晚霞媲美的，要数篱边屋畔大丛大丛的晚饭花了，开得盛且艳。

　　夏日的白昼显得有些漫长，绿阴帘动微风起的清雅并不多见，热起来的时候人如置身大蒸笼。读书消夏，暂解心间烦闷。一本《汪曾祺文与画》摩挲在手已久，封面是绿色的，入眼有清凉，文字是汪先生一贯的冲和淡泊。有一篇《无事此静坐》，说他小小年纪已有些隐逸之气。晚饭花是乡间的花，也有隐逸之气。我在城里见到的多是种植的花卉，难觅晚饭花的踪迹，唯在乡下，晚饭花处处盛开。

　　汪先生写过晚饭花，有散文集叫《晚饭花集》。那时我并不知晚饭花为何物，即使日日得见，也未能将花与名相联系，因为我们管它叫洗澡花，就像熟悉的乡间伙伴，常常唤他小名，提起大名，倒有陌生之感。汪先生文中的晚饭花开得热闹又恬静：“晚饭花开得很旺盛，它们使劲地往外开，发疯一样，喊叫着，把自己开在傍晚的空气里。浓绿的，多得不得了的绿叶子；殷红的，胭脂一样的，多得不得了的红花；非常热闹，但又很凄清。”书中的主人公王玉英就坐在浓绿浓绿的叶子和乱乱纷纷的红花前，这样的文字简直是一幅画。

　　晚饭花的叫法有寻常人家的烟火气，扎根在乡间土地上，开得质朴而无邪。晚饭花以红色居多，艳丽的红，比玫红浓，比朱红浅，自然界的诸多色彩用语言是难以描述的。黄色的，更多的是一抹柔美，还有黄紫相间的，花色斑斓，像彩蝶的翅膀。每到夏日，原本被忽视的屋前屋后忽然泼辣辣地长出一两株晚饭花，越长越精神，无数花蕾嘟着小嘴，待暮色沉沉，便得到号令似的开放。

　　细看晚饭花，斑斓中有简静，每一朵，花开五瓣，形似小喇叭，又似旋开的裙裾。晚饭花适宜远观，一朵朵娉婷袅娜，宛若少女群舞、祥云浮起。这片片祥云里，牛羊归圈，鸡鸭进笼，炊烟融入低沉的暮霭中。晚饭花一直开到夜色深沉，蛙声不息，虫鸣草间，晚归的人踏着晚饭花的影子回家。晚饭花是有香气的，很柔很淡，晚饭后纳凉，流萤点点，在晚饭花丛中明明灭灭。竹质的凉床摆在晚饭花丛边，摇扇扑流萤、驱蚊虫时，花香便在扇底的微风中浮动。

　　待晚饭花结了籽，从嫩绿到灰褐，再到黑色，黄豆大小，剥开，内里的籽实如一颗粉白的珍珠，可以用来调胭脂敷上美人面。《红楼梦》中平儿理妆这一节，所用的紫茉莉据说就是晚饭花。宝玉拿出用紫茉莉研磨的脂粉，平儿依言妆饰，果见面色鲜艳异常，且又甜香满颊。秋日，我试了无数次，指尖满沾薄粉，感受晚饭花的种子隐约而含蓄的情怀。

　　盛夏已临，晚饭花又要开始它的集体演出。其实，它一直开在我关于乡村夏日的记忆里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