先生目光炯炯,须发皆白。
先生一年四季,衣衫齐整。长辈们碰到穿长衫长裤的孩子,就说:乖乖,你穿得跟先生一样。
先生读过私塾,写就一手好文好字。早些年的春节,先生会为村上每户人家书写楹联。先生会根据各家特点,书写不同内容的对联。譬如,先生为木匠李家题写“斧凿秦宫三百里,锛剔汉阙九千檐”,为石匠王家撰写“在无道处下锤錾,于有用时上规尺”。村民看到洋溢着祝福与喜气的大红门联,都开心不已。
先生是小学民师。先生深谙“之乎者也”,教起白话文也有板有眼。20世纪90年代以前,村小的一、二年级设在村东首的三间平房里。这三间简陋的平房,是村民子弟接受思想启蒙的殿堂,先生就是在这里用蹩脚的普通话把孩子们的梦想一一点亮。
先生威严无比,我进入学堂之前已有耳闻。据说他那把枣木戒尺片刻不离手,打遍了村里所有淘气、懒惰的孩子。我最初并不怕先生。先生是我祖母未出五服的堂兄弟,6岁之前我喊他爷爷。6岁那年,祖母花5元钱把8岁的姐姐送进学堂。由于父母带着弟弟在外地生活,祖母一并把我托付给先生看管。我没有交学费,不算正式学生,但先生没有因此放松对我的教育。他找来学长们用过的泛黄课本,让我和同学们一起学习“a,o,e”以及声母韵母的书写与发音。
那天,先生又让我在粗糙的木板上默写,我照旧写不全26个汉语拼音字母。先生大发雷霆,让我伸出小手受罚。先生喘着粗气,额上的青筋暴突,我想起伙伴手背被打肿的情形,害怕极了。先生举过头顶的戒尺就要落在我手上时,我条件反射地抽回小手。先生的戒尺空落在讲桌上,像惊堂木落下,声如雷鸣。我吓哭了,其他孩子却笑了。从来没有孩子敢“戏弄”先生,先生的胡子都快气歪了,抡起戒尺朝我头顶猛敲两板。我双手抱头,跑回家向祖母告状。哪知认定“鞭头出孝子,棍棒出良才”的祖母,不但不安慰我,还帮着先生数落我“不求上进”。
无论祖母怎么劝说,我都不肯去听先生的课了。第三天一大早,先生来找我。我躲在床上用被子裹个严严实实,还是被先生拧着耳朵拖回学堂了。那时我恨死先生了,悄悄编了一首打油诗“骂”先生:啊喔婀、鸡叼馍,老师喊我上早学,俺在被窝装睡着,老师打俺俺就撅……这首诗传到了先生耳朵里,先生非但没有生气,还夸我有才气,这是别人告诉我的。懂事后,我一直为此而懊悔。
先生年届花甲,却童心未泯。先生喜欢在课后陪我们玩耍嬉戏,至今我仍对先生、对童年有着许多美好的回忆。记得,先生从地里扯红薯秧给我们做跳绳,从垃圾堆里捡出烟盒、废纸教我们叠三角形或正方形的“啪叽”,从河边挖出胶泥指导我们做各类工艺品。秋天,先生带我们去树林里采蘑菇,把采来的蘑菇穿成几大串,让我们带回家改善生活。冬天,先生带着我们捡拾高粱秆,扎成帘子挂在窗户上遮风挡雨,余下的秸秆留着天寒地冻时烤火用。先生还带我们去镇上捡牙膏皮,用它裹住旧丝线,放在加满煤油的墨水瓶里,制作简易灯盏。那时,学校还没有通电。天黑时,先生就让我们四个人围在一起,共用一盏油灯学习。现在想来,那冒着青烟的温馨灯盏照亮了多少孩子一生的道路啊!
升入小学三年级,我就转学了,便很少和先生联系。我在县城读书时,先生托一个学弟给我捎来一本线装的《唐诗三百首》。我知道那寄托着莫大的鼓励啊。
今夜,一轮明月映照窗口,我想起了千里之外的家乡,想起了鹤发苍苍的先生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