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祖母冯婉喻回过头,朝着焉识发出的微笑还没有消失,便问女儿丹珏:“伊是啥人?”
听了母亲的这句话,丹珏脸上出现了一连串表情:自认为的耳误,然后是错愕、微怒,最后是悲哀,同时感到好笑。
“姆妈,刚才跟你说话的那个人就是陆焉识。”丹珏生怕吓着母亲,腔调平缓且单调。
婉喻看着女儿,她还是被吓着了。
“那我怎么会不认识他?”婉喻小声地说,摇摇头。过一会儿,她又笑了,小声地说:“你们两个就跟我开玩笑好了!这么大的人,一天到晚跟姆妈寻开心!”她指的两个人是她的儿子和女儿。
丹珏想说服母亲,他们没有和她寻开心,是她的失忆症在寻她开心。但婉喻又开口了:“那个小妹妹蛮好白相,是哪个女人的女儿?”
丹珏慌了:母亲不认识离别已久的丈夫还情有可原,连自己的儿媳、孙女都不认识了!婉喻大致明白自己的记性出了毛病,因此是有些自卑的,话也不敢多说。
在锦江饭店团圆后,陆焉识第二天就如约来了。婉喻在厨房里择菜,丹珏正要上班去,见老头子来了,便打算在家里耽搁一会儿再走。
丹珏大大咧咧地为父亲倒茶,用鼓励孩子的语言鼓励婉喻跟焉识讲话,鼓励她告诉焉识,她很高兴他来看她。
“你、你……姆妈不认识我。”他说,语气、表情都很中性,猜不出他是否为此感到受伤。
丹珏笑笑:“有时候她会这样的。没关系,你跟她讲讲过去的事情,拿出两件过去的东西给她看看,她会想起来的。”她安慰父亲,很像在两个小朋友间作调解。
“而、而且,她也不记得,礼拜天跟她一起吃饭的就是我。她、她以为我、我们第一次见面。”陆焉识的脸上出现一丝好玩的笑容。
“没关系,你天天来看她、陪她,时间一长,她一定会记起你是谁。”丹珏给老头子出点子。
陆焉识从那以后果然天天去看婉喻,到达时总是婉喻从菜市场买完菜出来的时候。过了一阵子,焉识索性直接到菜市场去接婉喻,帮她提提竹篮或网线袋,下雨时帮她撑撑伞。
1979年中秋节过后,丹珏接到丹琼的电话,说他们一家准备到中国来过春节。这个时候,冯婉喻和陆焉识已经很熟了。
丹珏通过偷听,也通过向父亲直接打听,摸清了他和婉喻半年来的关系进展。婉喻不时会拿出个漆器小箱子,表情和动作带着膜拜意味地把箱盖打开。箱子里整齐摆放着一扎一扎的书信,用各种颜色的缎带捆扎。每一捆上面放着一个小纸笺,上面用袖珍毛笔字标着:“1928~1933,焉识书自美国华盛顿”,“1954~1956,焉识书自上海,提篮桥”……婉喻告诉焉识:“喏,这都是他来的信。”她的表情是骄傲的,满足的。
有时候,陆焉识问冯婉喻可不可以打开那些信,让他读一读里面的内容。她立刻把漆器箱子往自己怀里一收,意思是:你怎么会有这样的要求?
终于有一天,她主动打开了一封信,铺在八仙桌上。焉识看见自己的墨迹深一块浅一块,好多字都化成毛茸茸的了。他在想婉喻是怎样一面流泪一面读他的信?每封信她读了多少遍?每读一遍都流泪吗?
焉识了解了婉喻,透彻地了解了:她实际上早就不再需要他,在没有他的那些年里,她的伴侣是理想。尽管这伴侣对她也不比陆焉识好到哪里去。
他伸出手,搂住了婉喻单薄的肩膀。那肩膀没有变过,跟40多年前一样单薄,但似乎更知冷暖,更懂呼应,因此更美好。难道一定要经过20多年的分离和磨难,才能领略它们的真正含义吗?\
(摘自《陆犯焉识》 作家出版社 严歌苓 著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