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拥有如此宝贵的东西，还天天抱怨，觉得能轻易舍弃。

    曾经有朋友问我，要是在“五识”中让你放弃一样，你会选择放弃什么呢？我想了想，说，我要看美丽的世界，要听动听的歌曲，若是闻不见花香、饭菜的香气和心爱的人的气味，心会不再那么安稳，所以，如果真的要放弃，我选择不会说话，毕竟我还可以写字，我还可以打手语。从人们嘴中说的话，有时也不是那么动听，不会说话，与其他缺失比起来，真的不算什么。

    当时，那个朋友听完只是笑笑，说她也不知道，如果让她选，她也会选择丧失说话的能力。聊着聊着，话题就扯远了，也许她已经不记得我曾经和她有过这样的谈话，我想，如果不是突如其来的病，我也想不起曾经的对话了。

    前一阵子，我的嗓子发炎，突然说不出话来。我一直是个大嗓门的人，朋友总是取笑我声音具有穿透力，就像《红楼梦》里的王熙凤，每次都是未见人先闻声。有时要是需要老远叫人，我总会派上用场。我的声音，某种程度上就是我的标志。刚说不出话的时候，他们都以为我在搞恶作剧，可是后来他们发现是真的，就都露出一种同情的表情。他们觉得像我这样的大嗓门，突然说不出话，一定难受。

    其实一开始的时候，我很平静，终于不用开口说话了，有时我觉得也是一种解脱，不用应付发言，不用违心地说话。说不出话让我的其他感官变得灵敏，我突然发现，自己忽视了多少鸟鸣叶落的声音，从前，我都在人声嘈杂中忽略了这些声音。有时候，我聒噪的声音也盖过了风声和阳光无言的歌声。说不出话，让我急躁的心情变得平静，像一条越来越深的河流，我享受着这一切。

    然而，嗓子一天两天三天没好，我便急了，担心自己如果真的说不出话来了怎么办。我的嗓音虽不是那么动听，可是还可以歌唱。我难过的时候，哭泣的声音就像响在我心里的雷声。如果我只能落下无言的雨，这痛楚又该向哪里流淌呢？我出去买饭的时候，只能指着我要的饭菜，有时候店主会不耐烦地转过脸去。行人和店里的食客以为我是个聋哑人，毫无顾忌地议论：“哦，原来是个哑巴啊！”我第一次听到人家这么说时，有一种受辱的感觉，几乎要落泪。

    有一次，我撞到了路边的行人，却又无法道歉，只能抱歉地看了他一眼。谁知对方却来了气，大声叫着：“嘿，连道歉都不会，你是哑巴吗？”我只能在心里默默地说，我不是哑巴，可是真的说不出话来向你道歉。我第一次感到无助，面对指责我无法辩驳，甚至无法作出回应。我突然开始羡慕起我撞的那个人来，起码他还可以大声说话，还可以大声表达自己的不满，可是我什么也做不了。在阳光下，我看着街上哈哈大笑的儿童，突然由衷地怀念我和朋友一起大声唱歌、激烈争辩、谈悄悄话、能上台发言、能寒暄的日子。原来，能说话是多么幸福啊！我拥有如此宝贵的东西，还天天抱怨，觉得能轻易舍弃。我轻率地吐出哑巴这个词汇，却从没想过这个词在别人听来是什么滋味，我错的太多了。

    那天我看新闻，看到几个聋哑儿童说出他们的心愿，他们只是希望人们尊重他们，把他们当正常人看待，我便感到一种深刻的痛。因为我曾和他们一样感同身受，感受着不亲身经历永远也无法体验到的痛楚。我再也不要轻易地为我自身拥有的东西作出价值判断，再也不能无知无觉地漠视残疾人的痛苦，这感觉如此强烈，带着心脏跳动的力量。

    我要说话……