1957年,萧乾和沈从文的长子龙朱都被错划成右派。萧乾在唐山柏各庄农场被监督劳动了3年多,1961年6月,他被调到人民文学出版社编译所做翻译工作。1964年6月,文化部党委宣布,摘掉萧乾的“右派”帽子。我们设家宴与沈从文、张兆和夫妇共同庆祝了一番。不料两年后,更大的灾难降临了,这回轮到萧乾自寻短见了,幸而被人及时发现,送到隆福医院才捡回了一条命。
1969年9月底,文化部的工作人员被“一锅端”到湖北咸宁的“五七干校”劳动,加上随后被下放劳动的家属,共有6000多人。沈从文、张兆和夫妇和我们一家四口全去了,沈从文被分配到离老伴儿10公里外的双溪。
1972年年初,沈从文因心脏供血不足,浑身浮肿,干校批准他回京治病。到了夏季,张兆和也办了退休手续回京。
8月,我从干校请假回到阔别3年的北京,为儿子安排转学之事。萧乾曾到武汉去看病,带回四盒孝感麻糖。他要我面交黄永玉、孙用各一盒,沈从文两盒。当我去看沈从文时,发现沈从文正在图书资料里废寝忘食地工作着,他舍不得耽误工夫,通常只到夫人那里去吃一顿饭,把其余两顿饭带回来吃。1973年2月,萧乾请探亲假回京治病。当年7月,我被正式调回人民文学出版社,外文部给了萧乾与人合译《战争风云》的机会,他就有充足的理由不返回干校了。
1979年8月,萧乾应美国爱荷华大学“国际作家写作计划”主持人聂华苓夫妇的邀请,与诗人毕朔望赴美参加30年来海峡两岸以及中美作家之间首次交流活动。
1980年10月27日,沈从文应邀赴美讲学,张兆和偕行,动身前,张兆和专程来到我家,萧乾为老友写了几封介绍信。我感觉,沈、萧二人之间已经不存在什么芥蒂了,我把张兆和送到公交车车站。
1999年2月11日萧乾去世。我派回来奔丧的老大送一套《萧乾文集》(十卷本)给张兆和。进入新世纪后,萧乾的老友、归侨陈布伦从漳州写给我这么一封信:“旅美记者李成君来信,说在网上读到湖南某杂志一篇文章,提及沈从文临终前交代不让萧老参加他的葬礼,说萧乾在‘文革’中揭发了沈云云。”
萧乾在谢世前11天搁笔的《吾师沈从文》中,有自我批评。1948年,他一度同意为《新路》编国际问题及文艺,还曾赴沈从文住处,邀他参加这份刊物的筹办,并在发起人名单上签名,沈从文断然拒绝了。1957年,萧乾又代表《文艺报》鼓动沈老师鸣放,沈从文摇摇头,根本未答理萧乾。倘若这两次沈从文跟着萧乾跑,会有什么样的政治后果就不难想象了。
李辉所著《和老人聊天》(大象出版社2003年版)里有1992年萧乾送给李辉的一张照片。他在背面写道:“这是1935年我随沈从文、张兆和伉俪去苏联玩耍时,我为他们拍的。”沈从文坐着,张兆和打着伞站在他后边。在《和老人聊天》一文中有李辉和沈从文的对话,说明沈从文已同意与萧乾和解:
李:你们老也老了,和好不行吗?要是他来见你,你赶不赶他走?
沈:(沉吟了一会儿)来看我,我赶他干什么?
李:你幸好钻到故纸堆里才没有事,不然也跑不了。
李辉是1988年4月21日上午在沈家做这个采访的。那天下午,他专程前来告诉萧乾这一喜讯,萧乾当然求之不得。李辉要出差,说好返回后就陪同萧乾前去看望沈从文。没有想到,“5月10日,他一故旧之女来访,言及其父的不幸遭遇,他心情激动,心脏病猝发,抢救无效,于晚8时30分在家中逝世,走完了他86年的人生历程。”(引自《沈从文生平年表》,糜华菱编,北岳文艺出版社1998年版)
沈从文与萧乾的矛盾,是不正常的岁月造成的。沈从文逝世后,萧乾对《沈从文史诗》中译本的问世尽了绵力。我保存着作者金介甫和译者符家钦先后题赠给萧乾、文洁若的《沈从文史诗》。
如果沈从文先生地下有知,他会感到欣慰的。 (文洁若)
(摘自《作家文摘 20周年珍藏本》 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