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因为我清醒地知道我是个‘三不要’的人。”
“什么‘三不要’?”
“那就是:老的我不要,丑的我不要,身体不好的我不要。但是反过来年轻的、漂亮的、健康的人就不要我这个‘老、弱、病、残’了。”接着他又说,“有时我也很矛盾,去年老太太大病一场,把我搞得好狼狈,60岁的女婿照顾80岁的岳母。”他摇了摇头苦笑了一下。
他说:“我爱吃清淡的饭菜,但是老太太爱吃鱼肉,真没办法。记得你做的豆豉炒辣椒吗?真好吃。”
我想起那是林徽因在世时,我常常在梁家吃饭,她总抱怨刘妈不会做菜。有一天我心血来潮,做了一个豆豉炒辣椒带去,没想到这个菜大受梁思成和金岳霖的赞扬。
从那天以后我们就常常聊天,越谈越投机。过去我和林徽因交谈都是她说我听,现在却是我说梁先生听,他很少打断我的话,总是专心地、静静地听。
一天,他问我和程应铨离婚除了政治原因还有没有其他原因。
“政治原因只是其一。”我说,“最主要的是我觉得他不尊重我。我觉得夫妻之间最起码的是能真诚相待……”
梁思成不住地点头说:“是的,是的。”
我们就这样倾心地交谈着,可以这样推心置腹地交谈的知音,在我的一生中只遇见过这一次。
收到一封信
一天,我刚进门梁思成就把我叫过去,递给我一封信,我打开一看,上面写着:
亲爱的朋友:
感谢你最近给我做清仓工作。除了感谢你这种无私的援助,还感谢——不,应该说更感激你在我这孤寂的生活中,在我伏案“还债”的恬静中,给我带来了你那种一声不响的慰藉……
亲爱的朋友,我已经这样度过了两千多个绝对孤寂的黄昏和深夜,已习以为常,且自得其乐了。想不到,真是做梦也没有想到,你在这时候会突然光临,打破了我这多年的孤寂,给了我莫大的幸福。你可千万不要突然又把它“收”回去呀!假使我向你正式送上一纸“申请书”,不知你怎么“批”法?
心神不定的我
18日晨2时
在我看信的时候,梁思成的眼光始终没有离开我。我一看完信,他就伸手把信收了回去,并低声地说:“好了,完了,你放心,这样的信以后不会再有了。”
我抬起头看着他的眼睛,他用一种说不出的苦恼的眼神直视着我。我忽然感到一阵心酸,眼泪扑簌扑簌地掉了下来。
梁思成突然从我的眼泪中看到了他意想不到的希望,他狂喜地冲到我面前说:“洙,洙,你说话呀!说话呀!难道你也爱我吗?”
我只是哭,一下扑到梁思成的怀中,什么也说不出来。我只知道我再也不愿意离开他了,我要永远和他在一起。
这就是我们的全部恋爱过程。然而我们的决定给我招来了难以忍受的议论与指责,最令我难堪的莫过于来自思成弟妹与子女的不谅解。但这一切思成都能勇敢地去面对。他用坚定而平静的微笑慰藉我,他小心地保护着我。
婚后很长一段时间,有一件事始终梗在我的心中,就是我们与再冰的不愉快,这事虽然不是我的过错,但总是因我而起的。思成与再冰之间父女情深,他对再冰从不掩饰自己真实的思想和缺点。他们常常谈心,而现在他们疏远了。因此我更加感到我们的结合,思成同样做出了很大的牺牲,这使我感到极大的内疚,但我无能为力。
1965年,再冰突然来电话说她即将与中干(她爱人)同去英国工作几年,临行前要来看我们。我为他们父女关系的缓和感到欣喜,同时还有某种说不出的复杂心情。那天再冰、中干带着孩子来看我们,她走到我面前看着我并伸出手来,把我的手紧紧地攥住,我的心随之颤抖了一下。我知道,这紧紧的一攥表示她对我的谅解,表示她远行前把她父亲和外婆交给了我,我几乎掉下泪来。
(林洙)
(摘自《作家文摘 20周年珍藏本》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