在乡下,母亲可以任意发挥,一进城,她就遭遇了前所未有的挑战。
先是在二十多栋楼的楼群里,母亲晕头转向,找不到她儿子住的那一栋。就是找得到楼,面对一样刻板、冷峻的防盗门,她也不知该敲哪一扇。幸好有手机,拨通我的电话,母亲说,儿子,我找不着家了。话音里带着委屈。
进了屋,光亮的地板让母亲“举步维艰”。我赶紧拿出拖鞋,母亲这才小心地踱进来。她一双饱经沧桑的眼睛,被我家复杂而考究的装潢惊到。同时,骄傲之情溢于言表——儿子有出息了。母亲问,这得花多少钱?我说不多,几万块吧。母亲的脸突然沉了下来。我知道,她是在替我担心钱从哪儿来。
火柴盒般的、与天空和飞鸟隔绝的居住空间,让母亲失魂落魄。我让母亲下楼转转,母亲下去一趟,个把小时,气呼呼地握着一把芹菜回来了。她咚咚地在地垫上跺脚,不知是除尘还是发泄,愤愤地说,真是受洋罪,也不知道人都往城里跑啥?
原来,母亲走在街上,那些横七竖八的交通标线,让她无所适从。母亲只得压抑着内心的委屈,跟着滚滚人潮,扭捏地走走停停。
母亲随着人潮挤进一家超市。高大的货架、琳琅满目的商品,把母亲的眼睛挤得酸疼。更要命的是,那些从乡下土里刨出来的萝卜、土豆等,都一本正经地蹲在货架上,颇有身份似的,价格也让人咂舌。母亲转来转去,心疼地挑了一把特价芹菜。
为了儿子,母亲不得不重建自己在这个城市的生活秩序:在外面熟悉交通规则,上车刷卡,在银行排队等叫号;在家里用天然气炒菜、洗澡,用电饭煲煮饭……有一点,母亲绝不妥协,就是她一定要遵循农历和节气的规律。
母亲的领地悄悄扩张,先是在阳台的花盆里种上了辣椒,接着在楼下的空地上拓荒,种上了玉米、扁豆、丝瓜等。
我和家人理所当然地尝到了母亲收获的绿色蔬菜。母亲种的菜,遵循自然规律,吸收日月精华,饱含蔬菜本来的姿色和口感。
母亲大约忘了这是在城里,她还把吃不完的菜送给楼里的邻居们。我怪她冒昧,她却说,你懂什么,谁没个人情?
一天,母亲突然说,她要回乡下待一段时间,等闲了再来,因乡下还有老院,还有地,也得照顾。临行,母亲抖开一个布兜,掏出一沓钱,塞给我,说,城里比不得乡下,抬手动脚都得要钱,这钱你拿着,不定能应个急。母亲干枯如柴的手,有一种不容推辞的力量。
我的母亲,撇下积攒多年的体己钱,只身回乡下去了。同大多数乡间的母亲一样,她的身体和灵魂被现实分隔,一半住在城里,一半留在乡间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