白玛,1994年生。家里病死了一个姐姐、一个弟弟,摔死了一个哥哥。
大哥那时跟着爸爸当背夫,走到汗密往背崩的二号桥附近,摔死在塌方区。
只有爸爸和家里那匹马回来,亦是伤痕累累,妈妈陪着他们在野地里坐着,整夜整夜地沉默。像许多摔死的容巴一样,关于大哥,之后再也没有人提过。
爸爸是还俗的藏传佛教宁玛派僧人,妈妈是普通的门巴妇女。不能当背夫的季节,他们日日在田间劳作,不然没有吃的。二哥大白玛8岁,负责背着白玛上学。一年级读完后,乡里小学招生,二哥没去,去了就没人照顾白玛了。二哥自此辍学,却并不觉得白玛欠他什么。
妈妈后来又生了一个弟弟,那个弟弟差一点点就夭折了。
弟弟是深夜出生的,生得太不是时候了。当时村里修水电站,每家每户都要出几个背夫去背钢筋水泥,爸爸也去了,家里只剩下妈妈、白玛和二哥。
当真是惊心动魄的一夜,白玛负责光着屁股在一旁哭,妈妈负责生,负责接生的是二哥。
没有别的人选了,那夜村里是空的,接生等于迎死,二哥当时不过13岁,双手颤抖,浑身血。几天后爸爸回到家,二哥才哭出声来。他涕泗交流地喊:阿爸,家里人都活着……
弟弟出生后,白玛接替了二哥,二哥则开始跟着爸妈下地干活。
白玛像当年的二哥一样,背着弟弟去上课。他那时最羡慕同龄人中家里有爷爷奶奶的——可以少干家务活,玩累了有人给做饭,肩膀也不会老是那么酸,起码不用每天背上湿漉漉的了。
弟弟小,经常在他背上大小便,就像他小时候在二哥背上时一样。
白玛8岁时,爸爸送他去乡里上学,从村里到乡里走了一整天,沿着江走,越过一处处塌方。这样的路,没有大人送,幼小的孩子不可能活着走到学校,村里就有孩子是这样死去的……
白玛住校,学费不用交,粮食需从家里带,还有油和盐。
墨脱是西藏为数不多的产稻米的地方,但产量不高,大米不够玉米凑,两种粮食混着吃,也就饱了。
肉吃不到,白菜是学生自己种的,周末挖野菜,这样才够吃。那时男生女生都带着墨脱秋旺刀,为学校厨房砍柴。
学校有自己的山地,每年都会烧烧山,种点儿玉米,用来给学生们提供粮食补给。每年烧山都极为壮观,铺天盖地的火焰,各种爆炸声,热浪滚滚,一波又一波,眼睛都快被烤干了。
几个小时后,大片大片的灰尘从天而降,各种奇怪的味道随之袭来,有烤灌木、烤杉树、烤甲虫、烤蛇……
烧山后的晚上惯常会下雨,那雨忽停忽下,像被未知的神明操纵着……
白玛后来跟着老兵的消防救援队去巡逻,遇见火他是不慌的,他在上小学时就已经习惯了,那时,这边书声琅琅,那边噼里啪啦。来,看看谁比谁的声音大。
墨脱的孩子也过六一,过年一样开心,这一天有肉吃,饭是纯大米饭。其余的时间,依旧是一半大米一半玉米。周末学校有时不开伙,白玛就去走读生家里帮忙干活儿,这样能混口热饭,家里的饭比学校的大锅饭好吃多了。
除了寒暑假,学校没有规定其他放假时间,谁粮食吃完了谁就放几天假回家拿。白玛基本没享受过取粮假,他的口粮一般由二哥送来,一天的山路,七八处塌方,大几十斤粮食,二哥吭哧吭哧地背来。袋子落肩,清清楚楚一圈汗。
二哥脑袋上有一个肉凹槽,是常年背货背出来的,容巴们都有。
走夜路会丢命,也没几个人有那样的体能,故而当天没办法返程,二哥就在宿舍跟白玛挤一晚,第二天临走时会叮嘱一句:拉讲咧布哎(好好学习)。
每次等二哥走远后,白玛都会哭一场,良久才能平息,任凭同学们笑话。
他从9岁起,总觉得心窝里疼,觉得二哥的人生是被他毁掉的。
很多二哥的同龄人已经在县里上学了,有人考去了林芝,将来说不定能去拉萨……而二哥一辈子只能这样了,种种地,当个容巴,拄着多马,脑袋上一圈肉凹槽,不定哪天就会跌落在悬崖下……
来小屋上班后,白玛经常在休息时窝在小屋对面的台阶上,笑眯眯地看着行人,捻着佛珠。
我问他念的是什么经,他说是在持咒,消灾祈福保平安,回向给两个哥哥。
我问:哎哟嗬,那有我的份儿吗?
他笑:这个可以有啊我的老哥。
他说:老哥,有时候觉得你很像我二哥,对我好得很呢。
他问:哎,咱俩素昧平生的,你为什么偏偏把我招进小屋呢?从来没挣到过这么多钱,搞得人心里慌慌的,我家里人都以为我加入了什么犯罪组织呢……
我说:收!好好念你的咒去吧。
一来全是你劳动所得。
二来……都是你早就应得的。